信息流通从业者/沪国小市民/工作狂人肉电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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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全]阶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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Chap.1 ?之死

 

事情大约发生于午后,邻居死了。她死得比较唐突(依旧好过电影镜头),从楼梯间的12F一跃而下,头朝下,摊在阶梯上。管理员到了,于是尸体被拉走,机器滑过来打扫血迹,看热闹的人逐渐褪去。

此后的一年内,我无数次梦见她的死相——摊在阶梯上,脑壳像稚嫩的蛋黄一样碎裂开,四散的内容物胡乱被无形的空气、压力涂在地上,很像小孩子的画。我的一母同胞也曾展露过相同级别的画技。我们两人已经分别相当久了,往事却会被跳楼的邻居唤醒。

我在床上睁着眼睛,呆呆对着天花板。我甚至记不清楚那个孩子的生理性别。我们是通过同个人工母体,并且是在伟大的《消除性别法案》的作用下诞生的,双亲是一对拥有子宫的雌性智人。

五岁左右,我接受了性别测试,但我想大人都对我很失望——在没有任何刺激的情况下,我选择了琥珀色。不是粉、蓝或者紫之类的,而是一种索然无味的深黄,似乎也昭示了我接下来同样索然无味的一生。

同胞选择了什么,我记不得了,据医生说是只有极少的小孩会感兴趣的色系。

“也许这孩子是天才,你们同意进一步的智商测试吗?”当时,医生说。双亲理所当然接受了这句话。再后来,我就被送到普通的学校……

我将视线重新放回眼前的屏幕,上面断断续续地闪烁着单词:

“您今天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?”

我顿了一下,将指尖按上“理性”、“冷静”和“沉着”,随之上传到云端网络。今天无论任何人看向我,他们的视觉设备都会预载这三个单词。过了两秒,根据数据分析得出的职业下达了,是“图书管理员”,工作地点则很近,在市中心的资料馆。

在“准时”与“迟到”间,我按性格配置选择了前者,放弃在家制作早餐。由于时间还早,走廊上并没有太多身影,偶尔见到的人都顶着类似的标签,生硬地闯入我的视野。这组搭配是我最常用的,也是最习惯的,但不能每天都选它们。

视野左下角的蓝灯并没有亮起,也就是说系统未收到反馈,大脑终端还什么都没有对我做。某天宿醉起来,我的设备就这样了。除了情绪调节以外,一切功能正常,拜此所赐,我并没有社会性死亡,得以维持日常。

市内的公共交通空空荡荡,我很快抵达了目的地。我时常被分配到这里,驾轻就熟地找到了客用终端。柜台的老太太抬起眼皮,向我问好。

“早上好,又是你啊,”她说,“和你经常一起的小姑娘呢?”

我怔了一下,终于意识到她在说谁。他——同楼的K,并不是小姑娘。虽然生理性别是女,但是心理认知是男人,只是喜欢长发和女装而已。他是我的大学同僚,毕业论文就是不同语言中的性别称谓。我解释了一番,老太太则点了点头,拜托我去交接——她之所以能住在这座城市,与被《自由宣言》熏陶的年轻一代共存,大抵是因为不在乎。

由于我总是选择同样的性格搭配,所以经常被分到这里。我将书摆上架子,透过玻璃窗看外面,行人的脑袋上跳出性格标签;假如遇到相似的搭配,他们就会在视线交错时冲对方或挑衅或嫌恶地笑。

其实深究起来,这根本没有什么好计较的。

每个月政府都在发布“工作效率最高的性格”,通过高薪或待遇吸引人们移动到相应职业;时尚品牌更是不甘落后,带动过一阵“娇气”“傲慢”的流行。他们为了卖出不同趣味的商品,通常从幼儿园开始培养代言模特,让他们拥有“百变”的特性。K有次和我开玩笑,提到现在广受追捧的阿尔忒弥斯(Artemis),说她“可能根本没有脸”。

“她只要一化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。”我认同道。

“十岁出道,几乎与所有我们知道的牌子有合作,扮演过上百个角色。要是她转行演员,演艺圈就该血腥风雨了。”

“的确,她的工作相当高强度。”

我谨慎考虑了一下,没有告诉K自己见过阿尔忒弥斯。

大学时,有一个化妆品公司来招聘实习生,而我被导师要求必须到场。那天人出奇的多,性格标签密密麻麻,就像黏在头发上的虫子。当我的眼睛产生信息疲劳后,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干净的舞台以及上面站着的人。她的脸在灯下高度失真,有点像树脂娃娃,同一时间,我的外接视觉什么都没能加载出来。我不禁想道,没有标签,她真的知道该怎么反应吗?

“阿尔忒弥斯就是不需要系统辅助的人,”K适时接入,“毕竟是卖点。”

在这座城市,年轻人被鼓励追逐自由,固定性格标签被认为是放弃为人尊严,但离奇的是,同一群人深度依赖着系统。如果不喜欢自己的个性,通过系统就能轻松外显想要的一面,隔绝自卑造成的情绪产能双重低下。系统发售之初,因为与大脑直连,被多次质疑其安全性与伦理道德,不过十几年,已经无人能离开它了。

“阿尔忒弥斯却可以!”K无数次对我强调。

“是是是。”我敷衍道。

K对模特毫无抵抗力,不单单源于他对潮流的兴趣,更多的是他不喜欢始终如一。“当代演员的灵活性太低了”,他苛刻地评判。我大概恰恰卡在他的及格线上。每当想到这点,我就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感到安心。

我本想把书重重塞进去,又改了主意,轻柔地让它接触到木板。

我远眺高层建筑物时断时续的天际线。在迁入大量移民前,这里还异常籍籍无名,小得地图上都难找到。如今,这里被规划成十一个功能区,老人极度稀缺,人口结构怪异,每年来来去去的流动人口多到移民署算不过来。

不如说不是城市,更像个实验场、游乐园一样,我不止一次对着报告这么想,但理智提醒我不应该自我定义为实验动物。

代行车内只留下最后一捆杂志。我弯腰,对准封面,发现视野内没有出现信息,只好抽出一本,封底以极小的字标注了推荐分类。政治宣传一般不会是纸品,而是通过邮箱或公共终端传达,想必这些都是好久以前的了。

首页印着我不认识的人物名,为已然消弭的政党之争高呼口号,两派的代表色分别是黄与灰。

其中有一条颇有意思,是说某位D姓的作家,为了自己受欢迎的“禁欲”形象(上世纪女性对这样的男性有好感),跑去做了结扎,但之后他便销声匿迹,后来被小道媒体挖出来,在采访中懊悔自己没有认清性与创作冲动的联系。

灰党在这上头大做文章,要求废除婚姻,解放性欲与爱情这对好伴侣。黄党觉得不可接受,故印发此杂志,宣讲人类社会的自律、秩序化才是通往未来的路,又抨击道,“财产分配”是婚姻的原始起因。

我潦草地读了几页,翻到目录,看到赞助商的广告,不禁吓了一跳。

照片上握着戒指的模特(未标注男女,非常罕见),是个短发的、长着喉结的生物,四肢纤细,脸被去掉了瑕疵,更难以窥见生理性别。随着科技的进步,外部性征、妆容已经不是单纯的二元化了。K工作得那么辛苦,就是为了做喉结,说吞咽时性感可爱。我衷心祝愿他先筹够房租。

他从骨子里就属于此地,不光是频繁更换的性格,还是永远飘忽的笑容。

我将杂志安置回车筐,调出菜单里躺着的草稿,那是一封被删得走了样的邮件。行文大致说明了我的目的,写着我要去寻找失联的家人,去没有系统的地方成为公民。我把它扔进回收站。不要感情用事,不要感情用事,我对自己说。

 

午间,我在网上订了三明治,等待餐车抵达。

途径天桥时,我看到了阶梯上的K。他显得茫然无措,双目无神地瞪着前方,没有注意到我。我略微紧张地靠过去,脚尖就要碰到第一级台阶——

他直挺挺地倒了下来。

不同于邻人,这个高度不足以致死,但血——不,那不是血——棕黄液体慢慢地从他前额的裂缝溢出来。我的视野内忽然跳出“人形人工智能机械”,开始自动拨打急救电话,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行动。

我揉揉眼睛,文字没有消失,拨号盘显示拨出中。

情绪调节灯依然是黯淡的。

 

2017/11/27

 

Chap.2 边境

 

K被救护车拉上了车,我目送他远离。

医护人员什么都没问,对什么都熟视无睹。我取了三明治,匆匆咬了几口,顿感索然无味。徒步回图书馆后,透过大楼外侧的落地窗,我看到公共屏幕里滑过“每秒有几人因交通事故离世”,而被字母照到的读者打了个哈欠,又重新投入阅读。

K注定不能引起波澜。他不是一串数字。

与此同时,拉着广告横幅的飞空艇自我头顶掠过,投下一片巨大阴影。我顺势抬头,望见阿尔忒弥斯如月之女神般的美貌。她对我笑着招了招手,目光焦距并未对上,仅仅是空虚地凝视地面。K告诉过我,阿尔忒弥斯在现实中从来不笑,但台下匍匐的信众始终络绎不绝。

我对阿尔忒弥斯的号召力了无兴趣,唯独最最想知道的只是“她”的性别。按照这座城市的文明,询问常人“是男是女”绝不礼貌,更何况是公众人物。对于阿尔忒弥斯的粉丝,猜测其性别是乐趣之一,而我的朋友K是“女党”。这个在论坛上挑起战事的头号麻烦鬼,导致我也倾向使用女性称呼。

阿尔忒弥斯眨了眨眼睛,神色非常柔和,低垂的眼睫尤为密集细致,肌肤毫无瑕疵。她从天上俯瞰,将视野中的人类尽数纳入眼底。我不禁错觉为她在注视我,将要把我宽恕。她仿佛通晓一切,通晓我对标签深恶痛绝,对群体不即不离。

童年时,似乎也有人以相同的视线凝望我。

我徒劳地张口。下一瞬间,阿尔忒弥斯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城市边境超负荷的新闻。

影像中,数以千计的外来者攀爬上铁墙,有的被无人机播撒的辣椒粉喷落,有的则被侯在内侧的警卫逮捕。有个男子立在顶端,正要举手欢呼,便被无数手拖拽得跌落。摄影机自然不会加载他们的个性,我在原地看了一会儿,好像有点无法理解墙外了。直到飞空艇悠哉地飘走,我才注意到当局下发的通知。

我懒得读,索性看起了评论。不出所料,是一片骂声此起彼伏。

“提高戒备等级?!我住在离边境最近的12区,就不能回家?!!到底发生了什么??”

“自由要被玷污了 考虑移民 你们都市行不行啊”

“行政饭桶吧 怎么出城啊?还能出吗?”

进度条停在半途,便再也无法落下去。突发新闻占据了半个屏幕,大致写着模特秀、新品促销,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消除。我出于无奈点了进去——又是阿尔忒弥斯。

“……是外来者吗?”

我略一分神,才注意到自己回到了大厅。老太太紧盯着手上的旧式终端,深深叹了一口气。我满以为是她自言自语,根本没有接话的打算,接着她将我叫住了。

“等一下,你是在城里出生的吗?”她问。

我摇了摇头:“不是,家人在S市。”

“家人?”她诧异地挑起眉毛,“你的履历是独居,难道家人没有一同移居?”

“我和他们很久之前断了联系。”

“这倒是不常见……这里移民署的审核很苛刻。我住了有二十年以上,还记得他们当初不准办居留手续,闹了很久抗议,后来是改成了家属推荐制,”她仰起头,继续道,“我是丈夫带进来的。不过前年他人去了,就剩我一个。我们也没有孩子。”

我沉默了许久,但想不出如何答复。老太太并不在乎我的反应,也没有提出“为什么要来”之类的棘手发言,自顾自说了下去。

“我要在这里呆一辈子。我不想回没有外接设备的世界。”

她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还是闪闪发光的,如同一面镜子。我不忍与她对视,生怕显露出一丝恼怒——我极其想逃脱、又不得不依赖的世界,这个人却只是单纯地接受了。

“你呢,”她流畅地问道,“要回去吗?”

回到哪里去?

“不,我……”

直到这一刻,我才真正开始为K的真面目恐慌。我城市里最亲密的人,是人类吗?真的能算是我的朋友吗?而在这些标签之下,“他”又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?说到底,我不过是通过视觉设备判断他,而实际上,这座城市里,每个人都缩在虚假的躯壳下,根据指示扮演外在角色,互相欺骗,彼此依存。

K,我的朋友、大学同僚,性别认同障碍,前图书管理员,可能是机器人,但在事故发生前是人类。他对我尤为宽容。这种态度无疑给予了我栖身之地,让我第二天依旧有勇气地选择同样的性格模板。我是因为他,才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不至于被排斥。

——但“他”是什么?

老太太注视着我。由此,我想到了阿尔忒弥斯。

我最终说:

“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。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。”

老太太体谅道:“你不需要给我答案,城……”

她话音刚落,我便生硬地截断了她:“我去工作了。谢谢您。”

发生了K的事件和边境墙冲突后,我并能冷静下来。一段时间以前,我的性格引导系统离奇失效,早已罢工,导致各色思绪沿着脑神经缠绕起来。我不知从何整理,亦无法平静,一个劲儿地盯着黯淡的情绪调节灯,期盼它们可以像勇者一般拯救我。

当然,那是不可能的。

突然,一封邮件掉进我的视野,猛地炸裂开来,带出一串五彩缤纷的彩带,组成“阿尔忒弥斯后援会”几个大字,主题是“今夜,新演出!!”的确来自K逼迫我注册的粉丝通讯网络。我读了几行,发现地点是我的母校,市立成华大学,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当局的安排。

我很快决定报名,再于晚上去探望K——他一定会对阿尔忒弥斯的签名感到高兴。后援会随后给我发送了证明件,提示我凭此入场。

成华大学位于市郊,距离边境线相当之近。虽说城市并不与世隔绝,但大量资源达到了自给自足,通商贸易仅维持在最低限度;相对的,移民或滞留限制非常严格,要写满整整四十七页申请表。我的前教授戏称此为“国中国”,还获得了多数赞同。在我看来,这倒是一个“实验都市论”的有力佐证——毕竟小白鼠总是一无所知的。

那位教授的第一堂课,我结识了K。他坐在我旁边,安静地看我在笔记本上涂鸦——竖条组成监狱,横条化作删除线。

课后,他向我说的第一句话(也是第一个问题):

“我在做一个关于边境管理的研究,你愿意加入吗?”

他的声音极其平稳,是略微沙哑的、女孩子的声音,相当透彻,好像能在任何地方直接制造出回音一样。不过,看到他的一刹那,我便不觉得他是女性了。

“不好意思,我恐怕不行。”我推辞道。

他耸了耸肩:“你是这样的性格啊。”

“……怎么了?”

我看向左下角,那天的搭配是“求知”“开朗”“利于社交”,一排情绪调节灯都是亮着的,慢慢地晃动着。

“来我们小组吧。我们要去边境外面。”K小声说。

我很确定他的目光穿透了我,抵达了某个我自己也不曾发觉的领域。我大概什么都没有说。在他倒下的时候,我也什么都没有说。

 

2017/12/17

 

Chap.3 世界

 

成华大学是市立高校联盟之一,位居首位,但受到诸多限制,颇有些名存实亡的感觉。我所在的公寓属于校区,我还是新鲜人的时候,此处仍是研究生的居所,之所以辗转提供给毕业生,理由其一——

“这么说来,要不是因为校董内讧,也不会搞出什么财政危机来,不得不把场地租出去盈利。”

“说什么傻话,要是不这样,你还能看到阿尔忒弥斯吗?”

见面会前夕,参加者早已组群,据说是约定俗成,为了方便秩序管理。

校工安好了霓虹灯,平时朴素的操场涂满了颜色。不仅是中规中矩佩戴形容词的人,还有现下时兴的自制logo在闪耀(常见的有龙、匕首等),大家都沉默着一字排开,显出温文有礼的一面。这是防践踏事件发生的镇静调节器在发挥功用。

尽管现场离奇的安静,在我的视线内,未经过滤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冒泡,又因“已读”而炸开,不同字体、不同色号、不同形状的信息超载,铺天盖地填满了天空所有的缝隙。

“有多少人到了啊,开始了吗?”“没有,在排队呢,再晚就没位置了哈哈哈!”

“第一次来成华,迷路了,呼叫组织支援,呼叫组织支援!”“你就不能去百科里下张地图吗,又不费钱不费流量的”

“打扰了各位!!我在三号门看到阿尔忒弥斯来了!!!!❤❤❤她(p.s请男性派恕罪)来了!!!”“拜托,你确定吗……真的假的啊,没说谎?”“如果是经纪公司的专用车就没问题了吧。”

“我新来的,从没近距离看过她,能让我先进去吗?”

我头次招架,根本抵挡不住大量思维对话,急忙调出设置。设备过载的提示几近熄灭,前方登时飘来尖利持久的尖叫,文字浪潮又将我压倒。

“来了来了!”“救命!神啊,她太美了……”“可恶,可恶啊!!前排的!一生的好运!!”

我循声望去,通体洁白的阿尔忒弥斯君临于现场。由于对这份美貌有所准备,失态是固然没可能的……我注意到她穿着靴子。老实说,她的着装绝不重要。阿尔忒弥斯是一种无暇,所受到的追捧,或许其实与五官是否符合几何定理无关。

哪怕她只是站在那里,就令每个人都高声嚎叫。

但是果然——她没有任何标签,这很奇怪。更奇怪的是,观众总计千人,无一对此抱有微词。

她被主持请到右边的嘉宾座上。我盯住她素白的手指,根根分明,如同脸部一样,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。我总是试图从她水晶般的容貌上寻找缺陷,总是未果。

主持人开始代替她说话,我猜想她应该不会开口,毕竟那能改变外貌造就的印象。

台下的人(包括我自己),都陷入了她织就的蛛网。

在数十年前,社会还未建立如此便利的标签体系……当然,他们中经常有人活到自然死亡,但是在工业化巨流的车轮下,个性逐渐成为不那么必要的事。

我们身体上停留着文字蛆蝇,以蚕食血肉为生,所以才羡慕、崇拜并未被寄生的同类。不过她的异类感让她永远只能是女神,月光的阿尔忒弥斯。假设现在她夺过话筒,发出声音,等待她的就是民众正义的审判了。

“不需要标签就能拥有自我”被打破后,曾经的当局者将怒不可遏。她只需要在矛盾感的间隙中继续苟延残喘就行了。

比起这些,每当目睹阿尔忒弥斯,我就不禁开始思考这座城市的扭曲之处。我对这里没有特别的好恶感想。与此同时,还有成千上万愤怒的外来者挥舞武器,高呼进入理想乡,但他们是不会轻易改变的。

我徜徉在见面会混沌的心灵之洋中,习惯地仰视阿尔忒弥斯。

 

活动后,我顺着被疏散的人群朝外走,被通知K已经苏醒。对方通过传统的电话,将收治K的医院、病房号逐一告知于我。

“请您尽快赶过来,”接线员说,“时间不够了。”

我问:“探视期,还是K的寿命?”

电话那端沉默不答,不一会儿,只剩下“嘟、嘟、嘟”。

无论是哪种答案,我都不应该置之不理。

我转了两班有轨电车,终于抵达了市郊的目的地。本市的所有医院都是当局统筹、运营的,因此外观设计也大致相同。这个分机构的名字就是字母加编号,我没有记住,径直往里面走。

我想到K破薄而出的、犹如机油一样的血,心下忐忑,不过已经没有调节器保护我了。唯独视觉设备在工作,涌出各色健康养生秘籍。

空气中有一股阴冷、使我不快的味道——不是尸臭,而是死。我想,人要是总是想着死亡,大概就是在和恐惧本身对视吧。

孩提时代,我与我的同胞,时常被带去白色的建筑物。那大概并不是医院,或许是研究所,甚至可能是我的家,但记忆就像一盘被指甲掐断的磁带,什么都记不起来。

我对自己是谁无疑有着大概的认识,可是维系这条纽带的只有当下,这个我可以随意触碰周遭物体的现实。一旦感觉被收纳进记忆储藏柜,对我来说就是不可捉摸的了。大脑会随便加工它,直到它符合我的印象,想象力就像一个勤奋工人,夜以继日地打造另一世界。

穿过候诊区,长廊的尽头亮着灯,照着唯一通向住院部的大门。旁边是护士站,有一位职员在值班,标注着“♀”符号,象征服务业的四叶草轻轻摇曳,性格标签为温柔友善。

“请问××在这里吗?”我问。

她似乎从副现实里知道了我,笑着指向右手边的屏幕。声波识别的波纹晃了几下,检索出对应患者的信息,我便被允许通过。

K的病房是……我狐疑地回头去看职员。

“请问这栋建筑的最高层是?”

“五楼,”职员回答,“您要探望的病人就在五楼。”

听闻内部工作者的肯定,我只好点了点头。

这些医院的最高层都是单人房,一夜对我来说都是天价。据我所知,K是半工半读的。我姑且当他是我的同志,以为他同我一样没有家里经济援助,平时还会请他吃饭。

为了防止惊扰,我的步子迈得很小,也非常轻。外面还是晴好的太阳,瓷砖上跳跃着光斑,却显得很萧瑟,像分裂的癌细胞。有人呻吟,有人则没有呻吟,细微的喘息和谈话声萦绕于耳畔。

电梯内装了触控板,我很自然地选了无线连接。

十分钟前,当局禁止了边境之争转播,如今只有零星的情报流传于论坛,关键是无从获知其真实性。网上举行舆情与预测投票,两个选项:①守军大获全胜!②进攻方冲破防御!下面一群留言“太绝对了”“情报保密”的用户。

五层的落地窗采光得力,视野豁然开朗。我不再东张西望,按照视野中半透明的箭头,走向K所在的房间。

与其它门大不相同的是,我记得它。

我困惑地眨了眨眼睛。本人身体健康,亦不住在此区,没有理由

有人在里面悄声说:“请进。”

——于是,我离开了那个世界。

 

有人在放录音。

“……实验于即日起进行第六十五次尝试……失败……边境被攻破,是新一轮暴力起义……经济趋近崩溃,黄金兑换货币在黑市重现……由于压迫,调节器失效是意料之内的结果……”

可能不是单纯的录音,是视频也说不定。然而我沉浸在一片黑暗中,眼睛和四肢都不听使唤。鼻子确实在工作,但这方空间没有味道。也就是说,只有耳朵在接收有效信息。

这时,我想起来了。

情绪调节失灵的前夜,我和K一起在操场上找他丢失的钱包。

他说:“丢了钱包却被送还回来的人,和丢了钱包却再也没有找回来的人,你觉得他们有什么区别?”

“运气的好坏,平时的友谊,不是吗?”

“不是,”他否定道,“是他们的世界因为这个而不同了。”

 

Chap.4 归来

 

短暂黑暗过后,我的周身亮起了柔和的橙光。

一个雄激素低下的声音引导道:“根据紧急备案C502,已将用户意识自都市圈挪出。由于在线时间过长,请务必在医护人员的指导下进行体检。”

我在茧舱里——我如是意识到。这分明是市内没有的科技,但我却仍然记得它。我支起肩膀,缓缓坐起来。

随着我的升高,舱门轻启,那个声音说:“——现实欢迎您的归来。”

醒来的地方是白色的,跟我记忆中的纯白不谋而合。

四面墙壁伸出电线,纠缠着位于房间正中央的茧舱,可疑的电子仪器组围绕着我,心电图、肺活量、脑电波,一切都暴露在上面供人观看。

“……您还不能起来!”

蓝衣服的人冲过来,把我按回舱内。

我本就疲软,来不及反应,便被柔软的床榻接住。我端详来者的容貌,是长发,大眼睛被睫毛簇拥着。她好像就是刚才说“欢迎归来”的声音的主人。

尽管我努力地以意识唤出外接视觉,想要辨认性格,但毫无反馈。无奈之下,我只好发问:“你是谁……女人?”

“您在说什么呢,我不是女人,还是男人不成,”蓝衣人转回仪器,旋即喊道,“等等!难道博士说的没错,您的记忆真的受影响了?!”

“抱歉,我不明白……什么博士,你又是谁?这里是哪里,为什么叫‘现实欢迎您归来’?我的外接设备去了哪里……”

脑海中盘旋着数个疑惑,我一股脑儿倒了出来。面前的女人目瞪口呆,仿佛确信了天大的事。她一边念叨着“不得了”“完了”,一边逃似的跑了出去。

大约过了五分钟(我一直在研究茧舱构造),女人带来了轮椅。我们费了一番功夫乘上去。

房外是一条金属长廊,大约因为门板不厚,我能听到哭喊、啜泣,以及莫名其妙的笑声,浓缩成小小的人间。

“这儿是医院吗?”

女人立即摇头:“当然不是,这里是您与博士的研究中心。”

“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……”我话音未完,迎面走来一队医护人员。他们推着形似棺材的容器,脸上均着口罩,木然且冷酷地平视前方。女人停下来,让他们先行一步。

“今年死去的人可真多啊……博士又要头疼了吧,”她转变为欢快的语调,“不过,幸好您平安无事。看来紧急备案C502值得推广!有更多人可以回到现实了!”

这口吻,好像是拯救世人的救世主。我不禁说:“他们认为现实是不好的吗?”

“啊,您的记忆出现了障碍,大概忘记了。自从情绪调节系统上线以来,精神毒品普遍泛滥,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虚拟生活,能更随心所欲地操纵大脑,还能摆脱肉体的疲劳。截至目前为止,世界已经被线上、线下,这两种生活方式一分为二了。”

“这么一听,那我的立场是反对线上的吗?”我皱眉,“所以才要把他们救回现实?在线上太久,肉体不补充能量,确实会死掉,但他们‘回到现实’不是必然的吧?”

女人反驳:“您怎么会是反对者!线上人的问题是他们一手造成的。因为不存在资源匮乏,他们仿照理想国,按照理念形成社区,搞角色扮演,您和博士称其为实验都市……如果他们能就这样活下去,也不会有灾难了!”

我们穿行在外侧,透过缝隙能望见许多茧舱,以及工作台、电脑,我不懂的仪器。

假设这是一个研究中心,我又是被拉出虚拟世界的,大概是偏向现实派系的。更何况,“实验都市”这个名词具有很强的暗示性,是我在成华大学时一个劲思考着的议题。

我说:“对了,我在的都市受到了很多外来者的攻击……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?”

女人一愣,有问必答道:“其它社区崩溃后,不愿下线的难民在寻找新的落脚点。您决定前往的No. 623是运营情况绝佳的都市之一,去性别化、标签性格进程良好。情绪调节器的设计者选择了那里作为居住地,您还计划去拜访他呢……”

“抱歉,我都记不清了。”我托出实情,她却一笑置之。

“博士在等您。他很担心您的安危,可是因为那位伟大的设计者自杀而抽不开身……您去见他吧……然后,您会知道应该知道的,也会想起来吧。”

她退了几步,在十字路口旁对我挥了挥手。我想询问路径,但身体擅自动了起来,让我右拐。大概我真的在此右拐过成百上千次吧。

尽头是一道白色的门。我碰了碰把手,它便立刻敞开了。

这并不是超自然现象,而是里面的某人特地为我打开的。我先是看见了他的靴子,再向上,是一件不太合身的白大褂——他有一张和我过分相似的脸。

我戒备地回望他。

“欢迎回来,我就是‘博士’,”他温和地说,“也是你的同胞。”

我不是K,实在无法觉得他的喉结可爱。他坦然地接受我的目光,反倒叫我不好受,便提出进去再谈话。

不过里面的景象更是让我错愕。他背后是监控室常有的屏幕之壁。自称我同胞的男人拿起遥控器,特地放大了其中几个画面,我捕捉到熟悉的街道,不由得说:“这是什么!”

建筑一如寻常——向上,天空满是窟窿,碎屑从里面溢出来。居民都待在外面,对着异象交头接耳。

他反问:“是什么呢?”

“K呢,”我问,“你能找到他吗?”

我的同胞叹道:“他就在你身边啊,不到一米的位置,在你的现实、你的记忆里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你就是K?”

“不完全。K是我操纵的虚拟角色,也是你为了防止迷失设下的保险之一。我是为了鼓动你逃离才上线的……你还记得吗?大学里,第一次搭话,边境的那个。”他窥伺我的神色,小心翼翼道。

“鼓动?”我费力地吐出这个字,感觉口干舌燥。

他点头道:“你是深潜者,角色扮演时真实的记忆会被封存。城市的储存库被激增的难民干扰,服务器大堵塞,你也因此受到波及,回想不起现实。”

是不是我,仿佛只能用记忆来判断。我的同胞热切地注视着我,好像这样就能取回我和他的回忆。他和我太像,我困乏的脸却作不出他的表情。我讪讪道:“服务器出事是哪天?”

“你的邻居在阶梯上死去……也许更早。你的情绪调节失灵,是因为我试图召回你。为了安全,你设下两道保险,K和阿尔忒弥斯。前者我可以注销,后者则是你和高权限者的合作……我只来得及引你去医院。”

我打断他的说明:“拯救线上人是我的主意吗?”

“是别人发来的求助信息,”他少见地顿了一下,“情绪调节系统的设计者,某日通过私人邮件,请我们解救想归来现实的人。”

“那你怎么知道谁愿意,谁不愿意?”

“当然是通过阿尔忒弥斯,”他身后,所有的屏幕都忽地变暗,“你认为那是单纯的‘玩家’吗?”

无数个阿尔忒弥斯映在我的眼中。

高洁的白人种女神,文静的黑发学姐,戴着眼镜的高挑教师,甚至还有男性容貌的西装款。有的顶着大量性格、技能,几乎无所不能,有的却连脸都没有加载出来。

我在第五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女神。没有特征的、惊艳的五官,胴体洁白,不掺杂质。她既没有文字说明,也没有标签。

是她,但是又不能承认是她。原来她真的是“百变”。

我的同胞说:“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的。他只在特定的人面前现身,反映心底的欲望。”

没有性格标签,没有个性的人,纯净且透彻的人——这些都是我的欲望化身吗?我朝向我的同胞。他似笑非笑的样子,像是在那个寻找消失的钱包的K。

 

最终深潜之前,我开完会,与同胞吃午饭。那个我和现在无甚区别,却更要心情好一点。

“……取回钱包、总是遇到好运的人,更相信世界是美好的。但如果反过来呢?受尽打击,总是倒霉被欺骗,会不会对世界失望乃至于绝望?这两种人——边境民,系统设计者,你我,处在不同的世界,看到不同的阿尔忒弥斯……真的能理解彼此吗?”

我听见我的声音说:“自以为是的人自我感动。一场闹剧。”

 

Chapter. -1 现实之死

 

时隔一年零六个月,我和我的同胞又回到了同样的食堂吃午饭。同胞点了一份鱼饼,用叉子戳着软趴趴的土豆与三文鱼混合物。

不同于虚拟角色的设定,现实中双亲都是普通人。副现实没有投入应用,人类深陷二元论的泥潭,不存在同性别生育,国与国之间纷争不断。更重要的是——从头至尾,我的同胞就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家,同一个学校,同一条街道,同一个城市。他不是神童天才。

我同炖羊肉做斗争,但餐刀总是压不下去,只好把那东西丢到一旁。

“你刚刚回到现实,”同胞说,“需要康复训练。”

他取过刀,将食物一分为二,手法很稳。

“我现在了解到:我接受了都市圈系统设计者的遗言委托,潜入虚拟世界,通过他制作的阿尔忒弥斯挑选愿意离开的用户……随后我所在的都市因为良好的运营情况,涌入了大量崩溃社区的线上居民,服务器冲击导致我丧失记忆……他……”

事实上,我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,隐约记得与虚拟角色完全相反的过去。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记起那个设计者的名字。我是否和他有过现实接触?

同胞温和地打断道:“严格来说,他并不算死亡。在那座城市,他删除了所有的角色数据,还清空了关联者的记忆,但现实肉体在哪里没有人知道。”

“也就是说,他有可能还活着……唉,反正是麻烦事。”

我并不认识那位伟大的创始者,他的死亡更让我提不起兴致。之于我,他类似于是一位孤高的王,将自己锁在名为都市圈的城堡里。

还在虚拟世界里的我,无数次为没有情绪调节设备而担忧,害怕自己与人群格格不入,但是现实不存在这个问题。没有性格标签,很清静,我暂时还不困扰。

我吃了一口羊肉,惊奇道:“这是怎么调味的,怎么一点膻味都没有?”

同胞说:“是不合胃口吗,去问问厨师?”

“不用,这道菜很好吃,”我摇头,“我想四处看看,说不定会想起什么。”

同胞答应了:“我们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左右。你想去你原来的办公室吗?”

“当然了!”我想象不出自己的工作,欣然接受。

用完餐后,我们两人离开了食堂,穿过一道长廊。同胞走路很快,使得坐轮椅坐得像是在行军。建筑物很复杂,每条走廊都是同样的色调,窗户外密集葱茏的植被混淆了视觉,让我无法形成印象。

我看到了指示牌,却一闪而过。

察觉我奋力回头,他解释道:

“你原来在资料库工作“因为你喜欢书,也乐意分类。”

“啊,我还以为我是研究员。在都市里,系统也经常让我去做图书管理员。”我说。

同胞笑了一下:“性质还是有所不同的。但是不是很合适你吗?”

我赞同道:“确实,我不会厌倦。”

“系统会映射出你的希望,就像你会看到最符合你审美的阿尔忒弥斯一样。”

“那倒是方便。那么这个世界应该比都市宽阔多了吧?”

“那,当然。”他明显地停了一下,我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非常愚蠢。现实世界,一共拥有二百二十六个国家与地区,种族、文化自然复杂,跟都市是截然相反的。这里怎么可能和那座城市一样呢?

“对不起,”我道歉道,“我脑子还不清醒。”

“不必对不起。马上你就会想起来的。”

他虽然脱口而出的是安慰,但我感到他并不为我的积极感到开心。等我凝神去追踪那种阴沉,他已经撇过头去了。离开大楼后,我们到了一处花园,妆点着各色小花。他因此放缓了脚步。

“我想现在的你也会喜欢这里。”

我诚实道:“是的,非常漂亮——我以前天天都来吗?”

“不至于每天。”

在阳光下,他看上去要稍微近人情一点了。

研究所令我联想到合金,充满了人造物,人在里面是唯一柔软的东西。成华大学里装过高仿真机器人,只要它们安静地站着,就难以分辨真假。我的同胞表情丰富,也很体贴,拿他同机器比较很失礼,但我只是心血来潮地想借此形容我喜欢花园。

两旁是低矮的灌木丛,远近都是纯白的高楼,外面装着旋转楼梯,似乎是逃生通道。我奇妙的既视感又发作了。

“那栋楼!我见过这个!”

“没见过才奇怪,那就是你工作的地方。”

他把我推过去,我忽然感到有影子打在我脸上。我扬起头,看到高楼顶层有一个人,依据服装,应该是病患。她身边有两名护士,拿着毯子,嘴巴一张一合,听不到在说什么。

“她怎么了?”

“我知道她,听说是深潜过后精神错乱。应该是散步久了,护士要劝她回去。”

我顿时紧张起来:“精神错乱!”

事情大约发生于此刻,那名陌生的病患死了。她朝裸露在外的逃生楼梯一跃而下,仿若一只展翅的白鸟。护士们抓住她宽大的衣摆,拼命嚎叫着:“快回来!”“这里才是现实啊!”

“啪。”

她像腐烂的花,绽放在底部的阶梯上,血从脑袋汩汩冒出来,也像破裂的蛋壳。其后,白色的上衣飘然而至,如同她的半条翅膀。同胞按住我的肩膀,我终于被止住了颤抖,可我并非被恐惧所攫夺——因为我见过这一幕。

这幅情形和我的邻人死时并无分别。她们的死亡在何处都并无分别。

这、这是怎么一回事?我翕动着嘴唇,却终究什么都没能问出来。

同胞和我仿佛达成了一致。我们没有朝手忙脚乱的护士致意,也没有驻足观看多久,只是想要离开。

我看到那个病患支离破碎的样子,将她同邻人重叠了。

 

邻人死前之夜,曾破天荒地来敲我的门。我平日里早出晚归,但她却不是,于是几乎从未碰面。她带了三瓶酒,我叫不出产品的名字。她信誓旦旦地称“一定会醉”。我不觉得喝酒会痛快,但还是将她迎进来了。

她打量我的房间,对我清教徒式的生活颇有微词。不过因为看到了我的“自律”标签,她便只是说:“人还是需要享乐的。我给你倒酒吧。”

我想明天没有要紧事,就给她拿了两个高脚杯。那夜我们都喝了很多。我和她聊起我永远无法超越的一母同胞,聊起我逃离至此并非是为了人类,我为自己如此卑劣而痛苦。她说她谅解我。明明才见面没过几分钟,我被她所宽恕,心里竟然好受了许多。

她给自己斟酒,液体都快满溢出来了。我也喝了许多,五官变得迟钝,没有去拿抹布,任凭她把桌子弄得一团糟。

她灌了一大口,说:“我觉得,我不属于这里。这里很奇怪,你不觉得吗?”

“奇怪?什么层面上的?”

“你还真是严谨啊!”她哈哈大笑,“这个世界,烟草、毒品和酒,哪样都没法上瘾啊。通过情绪调节,人类什么都可以做到了!你的拖延、懒惰、不集中,都只需要按下键盘上对应的字母就能消失,转变成完全相反的情绪,你不觉得很奇怪吗?”

“系统让人类变得健康了。”我陈述这个客观事实。

邻人没有听我说话。她的酒瓶和杯子都空了,抢过我的,仰头饮尽,便又去舔舐桌上的。过了一会儿,她就侧过头,精疲力尽了。

“——我想回去。可我是把我的所有器官都卖了,才来到这里的……每个人只会说,‘调节一下你的情绪’,调节个屁……”

“卖器官?那现在的你是什么?……喂,你在这里睡……”

我正想着如何把她运走的方法,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

“我告诉你……去看阿尔忒弥斯吧!他会实现你的愿望!”

“什么他?”我含混说,“阿尔忒弥斯不是女性吗……”

“是帅气的男人哦……就像阿波罗一样……闪耀的太阳……”

我分不清谁醉得更厉害,只觉得口干头痛,便放任她走进了黑暗的通道。她的脚步很轻,那双高跟鞋轻得没有回音。

隔天,她就死在了阶梯上。

 

我问:“我到底在哪里?”

同胞给予了我绝对的寂静。

-FIN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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