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息流通从业者/沪国小市民/工作狂人肉电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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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短篇】面具

复健

 

罗伊的面具没有通过审查,但他也不是最后一个。

无数不规则的块状物从塔上喷薄而出,像咳得作呕的病人一样,一股脑儿把脏东西都吐出来。罗伊一边奔跑,一边嚎叫,挥动着两臂残肢,想要去接住自己曾经的荣耀。他的容貌毁于一场大火,太阳穴附近疤痕密布,还有永远好不了的淤青,皮肤上的褶皱完全消磨了他为人的一面。

罗伊时年四十二,到了这个年纪没被选中,早该走了,但他不是——大家背地里管他叫怪胎。我环视一圈,发现有许多熟识都抱着面具的残骸哭泣,并没有急着把罗伊当作笑柄。

择行默默拍了拍我的头,对我说:“该走了。”

于是我们越过或倒或跪的人群,步履不停地朝住所去。我偷偷地朝后投去一瞥——那座巨塔依旧壮美得不可方物,在余晖中闪闪发光——那就是地球上最后一座文明都市,所有边境民的希求之地。

我低声说:“明年就轮到我们了。”

他耸了耸肩,过了一会儿,又问我:“你想去那里吗?”

“说什么蠢话,当然了!长翎,她……你不也看到了吗?”

我的怒吼吵醒了路旁休憩的狗,它睁开一只眼,疲乏地望着我,让我联想到罗伊裹着破布的样子。我恶狠狠地凶它,但它又睡去了,在我背后,再度响起择行的声音。

“你忘记大祭司说的话了吗?”

他的右眼在夕阳下幽幽发亮,寄宿着古代智慧的光芒,就和大祭司说的一样——择行“已经很接近人”了,让我几乎记不得多年前他试图剜出眼珠的绝望。我停下脚步,抿着嘴唇,等待他接下来的宣告。

择行始终没有说话。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,发现他没有在生气。他比我年长一些,因为跟着大祭司做事,总觉得较同龄者稳重许多,我也不敢总对着他发脾气。

“听着,釉,你我都知道,长翎很有可能还活着。她是审查期间失踪的,可是她的面具没有掉下来……”

我说:“长翎已经消失两年了,下个月的仲夏纪就要被记为死亡,择行,你接替她成了大祭司的亲信。说到底,你打算继续追查吗?”

“釉,你不是本地的孩子,一直拒绝理解——死亡在这里意味着解脱。”

“哈!不是本地人!——择行,你的漂亮话倒是学得一套一套,看来祭坛后继有人。”

不及他回答,我向后退了几步。他露出被我行径刺痛的神色,态度变得冷硬。

“釉,大祭司当时收养你,是因为长翎说你是从银色的卵里诞生的。可是那只是一人的说法。你从来没有融入过镇子,现在没有了长翎,又对大祭司不抱敬意,要是没有祭坛的庇护,随时都会被放逐。”

我顿了一下,干巴巴地应道:“知道了。”

“长翎对你而言是母亲,但我也是被她照顾大的……我们都认识了十年了。”择行松了一口气,用我熟悉的口吻叮咛道。

他成功勾起了我的罪恶感。估计只有塔上的天人才知道我瞒着他干了些什么,其中包括潜入反祭坛的组织,参加他们的集会,独自到黑街买禁书。以上任意一条都能让我失去容身之处。我扯了扯他的袖子,象征性示弱,他则习以为常地牵过我的手,掌心温热。我为自己的发作感到既好气又好笑,就没有挣开,任由他拉着走了一段路。

审查过后,石砌的城墙渐渐同黑暗化为一体。塔没有影子,在月下仍是莹白的。我们远远听见哭泣。有的人会离开这座离塔最近的城镇,选择流浪,也有人会为来年精心雕琢新的面具。因为长翎登塔的谣言四起,越来越多的参加者用起来了羽毛,几个月前街道上一度漂浮着黏稠的腥味,而居民会把大批鸟尸送到郊外的祭坛。

尽管叫作祭坛,却没有供奉的神明,空有一群残缺的弃儿,而唯一的大人——大祭司,也并非神的代言人,更像是一位启蒙老师。

大祭司之所以德高望重,是因为她被选中过,并且是这镇子上出生的,因此总有人来向她请教风俗与技艺。她常年隐居在殿堂深处,每次出现时都带着湿漉漉的雾气,面容隐藏在面具之下,嘴部装着金属链条,让她不便于讲话。我不认为她有哪里伟大,只是她肯定背负着许多秘密,且大约要保守到她死去的那一日。

这么一想,停止呼吸的确是一种解脱,莫过于是逃离命运的捷径。

这镇子好像围绕面具运转的发条时钟,报时(制作面具)、停止(审查)、复又上发条(制作面具),但实际上,塔上有什么?又为什么必须得是面具不可?没有人怀疑,或者因为得不到答案,就干脆放弃了。

按照择行的观点,我这种执着通常是小说主人公的特性,让我在长翎跟前得意了一阵子。自从长翎不见后,他就开始帮大家念故事,尽是大祭司收藏的前文明残卷,笔法相当怪异。也许是语言经过传承,两代人无法互相理解了,而能阅读那些文字的择行,又会萌生什么样的想法呢?

等我们抵达住所时,太阳已经落山了,视野中终于不见昏黄。关于祭坛,镇上一说是模仿前文明的图画建造的,另一说是塔中人的手笔。无论如何,现在最顶尖的工匠都没法重现。主体是一座柱子外露的大石头房子,绿色植物占领了角角落落,破败又凄惨。择行和大祭司看似一本正经,其实都不通打扫。

择行踏上台阶,让我跟上。由于今天是审查结果公布日,大祭司要求我们两个最适龄的去镇上参观(当然,我早就见识过了),她负责照看其他几个小孩。我忐忑不安,知道必然会被缠着讲见闻,而我根本不像择行那样懂得周旋。他先进去寻找大祭司,我就自暴自弃地待在正厅来回踱步。

过了一段时间,择行还没有回来。我尽管不耐烦,却不想和大祭司面对面,只好绕到后边的长廊上打发时间。墙上照着灯,需要装入一些圆柱体才能发光。长翎的房间在我的坚持下保持原样。我神使鬼差地摸过去,门被直接推开了一条缝,手违背心思,慢慢施力。

光斜射进她的房间——里面什么都没有。

我脑海里浮现出长翎光洁的脊背,上面那几道狰狞的、蠕动的缝合口,还有钢铁支架撑起的单片羽翼。长翎怀里往往揽着鸣端,给她的右手上机油,任凭我好奇地触碰翅膀。

她出了名的性子温和,在镇上极有人望,让我时常庆幸自己是被她捡到了。在大祭司的藏书中,有一份广为流传的书卷,描述的就是天使与圣女,而我一直认为这两个词都是用来形容长翎的。

我的记忆伊始于十年前的仲夏纪,自柔软的床榻上苏醒,身旁堆满了同样柔软的玩具。

那天是长翎的命名日,对身为孤儿的她,就相当于是一年一度的生日。自那以后,我加入了祭坛,归长翎照顾。她不厌其烦地向宛若新生儿的我描述“银色的卵从天而降”,而我有多让她欣喜。

见识过审查日的盛况后,我对“天降”这件事完全提不起兴致。假如我如长翎所说,是从天上落下的,而这世界上也就只有塔中人能办到了吧。他们把不需要的面具丢下来,那不就是说明我也是不被需要的吗?

“……釉,你在这里啊。”

我一个激灵,意识到被择行逮了个正着,打算搬出编造的借口。

“抱歉,择行,我看见……”

我对上择行的视线。

原来他的义眼比真的那只颜色要浅一点,出乎意料的冰冷,我忽然想。

“你看见了什么?”

他将手背在身后,但影子却明明白白地暴露出他手中握着一个细长的物体。我正要探头去看,他把那玩意儿拎到我面前,顺势晃了两下,叮当作响。

外面包着铠甲,但里面并非肌肉,而是几股像麻花辫一样编起来的粗线。因为遭到砍断,构造一览无余,里面似乎联结着更多数不清的线。

——鸣端的一截小臂。

 

审查日后,大祭司的失踪无异于雪上加霜。我一夜没有合眼,半梦半醒间催促择行去镇上。当然,什么线索都没有得到,只是徒增恐慌罢了。

一部分人因为今年面具失利,打算离开此地,去别的地方谋生,导致道路拥挤混乱。一个来过祭坛好几次的女人跟我们说,这批队伍要去南边的空中海市,那里疑似也是古文明遗产。和塔不同的是,海市人不选面具,而是衣服,她打算碰碰运气。

不过,海市并没有撼动塔百年来的地位。木材坊窗口仍然有许多熟面孔。我们一如既往在集市兜兜转转,寻找罗伊的身影,但谁都没看到他。

我说:“罗伊还会继续做面具吗?”

话音刚落,有人高呼:“快看!有东西从塔上掉下来了!”

那个模糊的白影张开了翅膀,带着数道银色的光接踵而至。我眯起了眼睛,辨识不出飞翔着的是什么。整座塔随着倾泻而出的物体失去形状,向内凹陷,失去形状。我抓住择行的手,目睹越来越多的东西坠落而下,在与大地接触的一瞬发出闷响。

他们的脸和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,裸露在外的皮肤是一层光滑的失落材料,但耳朵和一些部位却还是肉色。银色的、巨大的卵夹杂在这群类人物之间,散发出潮热的气息,我受到召唤似的凑上前去,看见了小孩的睡脸。


-FIN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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